側寫北榮兒醫

作者：胡永信 (Yong-Sin Hu)
刊載《台北榮總學訊》219期 電子報第7期

        人們常說孩子是國家的主人翁，而兒童的健康則代表國家未來的發展力。但是在少子化的今日，這群主人翁平時很容易會被大眾忽略，埋沒在對國家似乎更為重要的經濟、貿易和外交的議題之下，直到社會重大新聞的報導，才可能成為時事焦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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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五月，台北市 發生震驚社會的女童割頸案，一名國小二年級的女生，在校內廁所，慘遭潛入校園的男子冷血割喉，氣管和大血管幾乎斷裂，在送醫前就無呼吸心跳，女童就近被送 往臺北榮民總醫院緊急救治，雖然經過醫療團隊急救一度恢復心跳，但是由於傷勢嚴重，十幾個小時後仍然回天乏術。隔天北榮兒醫部主任宋文舉醫師在新聞媒體前 哽咽落淚，直呼兇手太過殘忍。震驚之餘，社會大眾要求政府重視校園安全議題，內政部才回應讓警方加強校園周邊巡邏。

       校園安全改善未果，沒想到一個月的時間不到，卻又發生八仙水上樂園玉米粉塵爆炸的公共安全事故，造成400多人輕重燒燙傷，而且過半數的燒燙傷面積大於40%。截至目前已有9人死亡、100多人仍在加護病房病危中。這些年輕人若安然度過死神一關，未來仍有復健的漫漫長路。

        兩次重大事件發生之時，我適逢在兒醫部PGY，也近距離體驗這些國家棟梁的搶救陣線，醫護團隊中更有許多人是主動銷假，義不容辭地回來幫忙。事實上，平時這類病人在受到媒體報導、眾人囑目之前，是無力為自己發聲的，而醫護人員們更是從胎兒到新生兒、兒童，一直到成人，盡忠職守地在前線維護他們的健康。我在兒醫部PGY的日子裡，透過許多老師和學長姐的舉止和談吐，以及親身的參與，應證了兒科醫護就是這樣默默耕耘的一群人。

        孩子呱呱落地後住 進嬰兒室，接受身體檢查、施打疫苗。出生後的這幾天，護理師教導新手父母如何照顧這些只會哇哇啼哭的小嬰兒、了解他們的生理需求，例如：每三個小時餵奶一 次、觀察進食和排泄等的狀況。如果心頭肉的小寶貝有了異狀，平時光是照顧就手忙腳亂的父母，更是格外憂心，免不了對醫護處處要求，把每個細節用放大鏡檢 視，深怕會怠慢了他們的掌上明珠。像是有些孩子因為黃疸值超過標準，就會住進嬰兒室隔壁的新生兒病房，進一步接受檢查以排除病理性黃疸(如：感染、溶血或膽道阻塞等)， 並且接受照光治療。某次值班一早就接到嬰兒室通知，有幾床小嬰兒的黃疸值超過標準，要預定住院接受檢查治療，於是我電話一一通知產後住在病房的家長，前來 嬰兒室進一步聽取住院說明。沒想到一位爸爸不僅姍姍來遲、在接近中午時分才來辦理住院，而且一到嬰兒室就大聲嚷嚷，怒氣沖沖地抱怨為何在原本準備好要帶小 孩離院的當天，才通知要住院的消息，然後不理會護理師的勸阻，硬是闖入禁制區，要醫師立刻現身說明。幸好一旁的其他家長見狀，齊聲制止如此干擾病房安寧的 行為。待我趕到嬰兒室、好聲說明之後，才安撫了他的情緒，不過此舉差點要動員警衛。此外，不論是深夜或凌晨，都有幾次遇到緊張的父母把發燒的小嬰兒送到急 診、直入新生兒病房，然後身體檢查和抽血打針。因為嬰兒的免疫系統仍然發育不全，發燒都得先視為敗血症，抽血檢查、用上抗生素，每次都讓我們如臨大敵，直 到抽血報告出來、實驗數據在可接受的範圍內，才能鬆一口氣地向家長們說明，讓他們安心。一般兒科鄭玫枝主任曾說，其實新生兒病童好好地躺在床上，我們照顧 他們所花的精力，還遠不如費盡唇舌地安撫家長、讓他們放心所花的心力呢!

        平時話不多、也不太笑的宋文舉部主任，是呼吸道照護的專家，有許多病人慕名而來，甚至遠從香港、北京搭乘SOS專 機來台灣求治。這次女童割頸案，宋主任在媒體前數度哽咽，打破大家平時心中對他的印象，原來鐵漢藏有一顆溫柔憐憫的心。主任憑著一身高超的技術，時常收治 各大醫院轉來的複雜難治病人，發揮巧思以支氣管鏡治療，讓病人能夠成功拔管。幾次跟主任的支氣管鏡手術、在一旁學習，面對難以處理的支氣管狹窄病例，就算 遇到瓶頸，主任總是鍥而不捨、也不時徵詢其他醫師的意見，一心只想幫病人解決問題。有一次手術後，家屬進到手術室聽取主任說明，而病童剛好在抽痰時劇烈咳 嗽，母親見狀一時心慌，激動地質問：「發生甚麼事了，她平常不會這樣啊，你們快快想辦法處理!」主任立刻接手評估病人，並且堅定地說：「她沒事，妳不要緊張!」才把亂了手腳的家長給喚醒，由此可見主任的話語是多麼有力量，能夠掌握現場、穩定人心。

        孩子表現的不適有時不只是單純的器質性問題，還可能夾雜一些心理因素。在兒童胃腸科吳子聰主任的團隊中學習，時常遇到許多嘔吐腹痛的病人，診斷為急性腸胃炎，但有少數的病人其實是因為心理的因素，即所謂的心身症(psychosomatic disorder)。吳主任善於了解孩子們的心思，能夠和他們打成一片，並且診斷出 這些心身症。兒童神經癲癇科也時常鑑別診斷各種看似是癲癇發作，但其實並不是癲癇發作的抽搐。張開屏主任是這方面的專家，在每次的問診和身體檢查時，他總 是不著邊際地就作完鑑別的測試，然後得到診斷。在幾次晨會的影片和傳神的親身示範，更讓觀眾們增加見識、有茅塞頓開的感覺。

        北榮兒童遺傳代謝科，是許多先天性遺傳代謝疾病患者的一座燈塔。曾經和楊佳鳳醫師討論法布瑞氏症的病人，他們過去就算遍尋醫療協助，但是最後被正確診斷，平均也需要花上20年的時間。許多病人大半輩子受盡折磨，仍然找不到原因，在茫茫人海中就像是一個難解的鎖，直到遇上遺傳代謝科的醫師，只有他們掌握鑰匙、了解這個罕見疾病。在遺傳代謝科的時候，遇到一種盛行率是2百萬分之一的罕見疾病-「進行性肌肉骨化症」(Fibrodysplasia ossificans progressiva, FOP)，病人的肌肉、肌腱、韌帶和筋 膜等軟組織會逐漸鈣化，最後就像雕像一般全身僵硬，所以又俗稱為「珊瑚人」。一位中學生妹妹不幸患有這個疾病，因為最近發燒、食慾不振，所以遠從南部北上 就診。小妹妹因為身體僵硬無法坐下，上課唸書只能站立，除了睡覺時間躺平，其他時間幾乎都是站立的姿勢。由於長期壓力集中在足部，所以腳上的潰瘍傷口，遲 遲無法癒合。我們想為小妹妹打點滴，補充水分，但是這類病人的身體如果受傷，鈣化就會加速，就連抽血或是靜脈導管置入的小傷口，都有促進鈣化的可能。所以 病房的護理師各個都戰戰競競、想儘量減少入針的次數，然而小妹妹的靜脈很沉、很難打上。好不容易置入了靜脈導管，但是住院當中需要抽血追蹤病情，就又碰上 了製造傷口的兩難。雖然妹妹外表堅強、絲毫不喊痛，但是看在我們眼裡卻是於心不忍。為了避免打針失敗，會造成鈣化的二次傷害，於是楊佳鳳醫師親自出馬。她溫柔地安撫妹妹，然後在橈動脈處順利抽到血。住院當中，我們想藉由雙磷酸鹽減緩病人身體鈣化的進程，但是雙磷酸鹽的藥價昂貴，而且沒有這個疾病的適應症， 所以楊醫師又積極地向罕病基金會提出申請，想為病人減少藥費的負擔。看著楊醫師為了治療這些罕見疾病的病患，總是不遺餘力地四處張羅，也難怪大家都說家長 們看到楊醫師，就像看到希望一樣。

        許多政客常在選舉季節打出「兒童是我們未來的依靠、是我們國家的棟梁、未來的希望」的口號，來宣傳自己的政見。上任之後，卻是好大喜功，肆無忌憚地增加行政預算來大興土木和舉辦活動，這種消費未來以取悅現在投票族群的 行為，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後代，實際上卻是債留子孫。某次查房，兒童感染(過敏)科吳克恭主任出乎意料地談論起政治，分享自己對於年金改革的意見，強調政府施政必須要考慮後代的永續發展，不能貪圖一時的選票，而抹煞這些無聲主人翁未來的機會。

        雖然我只是個過境的PGY， 但在兒醫部的這些日子裡，我從老師們的身上學到許多道裡，並且體會到一位好的兒科醫師除了身為醫師所需要具備的豐富知識和精湛技術，還擁有許多的特殊技 能，像是面對情緒失控家長的抗壓力，並且能進一步安撫人心；能夠了解各個年齡層孩子們的心思，然後讓他們敞開心房、吐漏真言；能夠從某些互動的細節中，看 出家長養育孩子的問題，甚至不怕忠言逆耳會讓家長不悅，能夠像人生導師一般，直接再教育家長；此外，還要找出潛在的家庭暴力、兒童虐待或是性侵案件，並且 適時地通報社會局或警察機關，以保護孩童等等。能夠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是需要有良好的職業道德堅持，而且他們對國家未來政策的諫言、真心為國家棟梁 的所想所為，才是真正發揮上醫醫國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