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5月13日 星期一

邂逅‧在杜鵑窩

作者:胡永信 (Yong-Sin Hu)
刊載《台北榮總學訊》2013年1月號


        十二月24-聖誕節的前夕,這天對小芬來說是個特別的日子,天公也作起美事,讓燦爛冬陽的光芒灑入病房的窗櫺,掃去連日陰雨積聚的穢氣。

        一群人在病房的門口圍著小芬,熱心的阿勇滔滔不絕地叮嚀小芬:「我跟妳講,這個病發作妳自己很難察覺,一定要記得問問周遭朋友的意見,像我就會問我的家人,如果他們覺得有異常,我就趕緊來找醫生住院調藥。」被強制收入院的大華突然走過來插話:「才不是這樣呢!我知道這些醫生的內幕,他們有時候會為了業績,聯合警察抓人進來住院。不然妳看我明明沒甚麼病,現在怎麼會被關在這裡!

         有人問道:「這是真的嗎,你怎麼知道?」大華忿忿不平地回答:「當然是真的啊,我以前唸過法律,所以我知道有很多這樣的醫生和警察。」小芬的室友美珠緊接著說:「唉呀,你不要誤導別人,你是因為打老婆才會被送進來的,不是嗎?」被揭穿底細,大華悻悻然地離去。「謝謝大家的關心,我一定會好好地定期回診,還有林醫師謝謝你,再見!」小芬靦腆地看了我一眼,向大家揮別。我望著小芬和她母親離去的背影,直到她們消失在走廊的一端,腦海裡不斷閃過三周以來和她相處的畫面,雖然最後一刻小芬還是記錯我的姓,但是我由衷地希望她能夠遵守約定,按時服藥和看診,開始新的人生。

寒冬的白色杜鵑窩
        結束整形外科後,我的實習遊牧生活來到這座依山而居的白塔。在寒冷的十二月,這裡總是壟罩在綿綿的陰雨中,讓溼冷的天氣變化更加顯著,而蟄伏在人心深層的情緒似乎也在蠢蠢欲動。

         小芬委靡地縮在被窩裡,不管我怎麼叫喚,都沒有甚麼回應。於是我拍拍她的肩、搖搖她的身體,她總算肯睜開惺忪的雙眼,但是沒有多久,在幾句難以辨識的夢囈後,她又陷入沉眠。主治醫師說:「急診打針的藥效還沒退,我們晚點再看她吧!

         昨晚,小芬被人發現在提款機前大聲自語,隔壁店家通知警察前來處理,聯絡上她的母親後,眾人連哄帶騙地請小芬坐上救護車,將她送到醫院的急診。我翻開小芬的病歷,記載:「二十六歲的年輕女性,曾經從事餐飲服務業和直銷業。在二十二歲那年,突然變得多話、情緒激昂、每天就算只睡兩個小時,還是活力旺盛,並且妄稱自己是高階經理人,有百萬月收,即將環遊世界,事實上她因為刷信用卡囤貨,已經負債累累,業績壓力讓她時常跟客戶發生衝突,平時要好的同事得知內情後將她送到醫院急診,在協助病史紀錄後,就此失聯。」我心想:「如此的表現是躁鬱症不會錯!但是這麼戲劇性的故事,發生在和我相仿的年紀,真是令人感到惋惜。」

        隔天早晨來到病床,我說:「小芬早安!」小芬突然轉向我,激動地說:「醫生,可不可以讓我趕快出院工作,這工作是我好不容易找到的新工作!」我問:「那妳為什麼會被送進醫院,還記得嗎?」小芬推託道:「都是我媽媽嫌我錢賺太少才把我送進來,我覺得她才是需要住院的人。」

「以妳現在的病情還不適合出院,我們還需要時間幫妳調整一下藥物喔。」 

「但是我真的需要趕快出院,我最近有去XX外文補習班,他們優惠期限快過了,我要趕緊去報名!」禁不住小芬的苦苦央求,我只能以找主治醫師為由,藉故離開。

        又過了一天,我又來到病床邊,心想:「希望藥物發揮功效,讓她的情緒穩定一點。」小芬一見我就說:「醫生我會好好吃藥,但是可不可以住個兩三天就好,我住在這裡甚麼事都沒有做,其實是浪費納稅人的錢耶!」我回答:「對妳來說,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要住院調整藥物,我們需要一段時間觀察妳的反應。」

「那一個禮拜、不然最多兩個禮拜就好!」小芬不斷地向我討價還價。

「嗯,可能要兩個禮拜觀察妳的病情,再評估是否能夠出院。」招架不住的我,只能來個緩兵之計。

         但是當小芬對主治醫師說,我告訴她兩個禮拜就可以出院,我馬上就後悔當時的婦人之仁。主治醫師嚴正地糾正我說:「不能給病人明確的時間,她會將此當作承諾,為難醫療人員!」當下我感到挫折難過,不知該如何再獨自面對小芬。

身軀與靈魂   
推動二十世紀外科進步的醫學泰斗,法蘭西斯莫爾 ( Francis D. Moore ) ,曾如此說道:「我是一個靈魂,我住在一個身軀內。人體就是一個生活空間。當受傷及疾病摧毀這個溫暖的住所,使之無法居住時,居住者-不管是能量、思考或靈魂-最好是適時地離開。」由此可見,能夠透過藥物或手術,讓人類對抗病魔,保有身軀-靈魂住所的醫生是多麼的了不起。然而,如果身軀沒有受傷,是靈魂 ( 大腦 ) 生病讓人發狂,醫生該如何幫助這不安於身軀的靈魂呢?

        病房裡大家圍著電視收看球賽轉播,小芬獨自坐在一旁,她的側臉在昏暗的燈光下,削出一道沉重的陰影,一雙丹鳳眼空泛地望著遠方。我鼓起勇氣走向小芬。

「嗨,我可以坐下跟妳聊聊嗎?」小芬點點頭。

「妳在想甚麼呢?

「沒甚麼......醫生你能不能讓我早點出院。」小芬鍥而不捨地問。

「嗯,我知道出院對妳來說很重要,這也是我們的目標,不過現在是急不得的。妳可以先跟我談談,幫助我多了解妳一點嗎?」我打算用一個另一種方式和她交談,化解之前的緊張關係。

靈魂的對白
        小芬滔滔不絕地告訴我很多事情,只是談話中充滿許多瑣碎的資訊,我儘量以不打斷的方式引導她說話,讓我知道她的過去。今年芳齡二十六的小芳,命運卻讓她沒有辦法展現這個年歲應有的精采年華。五歲那年,她和哥哥跟著父母,從越南搬來台灣。因為父親經商失敗,家裡一直過著貧困的生活,於是她和哥哥被送往家扶中心,直到念書長大。父母平時各自在外打工賺錢,常常因為經濟壓力吵架,家人之間的關係漸行漸遠。在她十八歲的時候,父母因為父親外遇的東窗事發而離婚,那年她正好高職畢業,於是搬回家裡和母親同住,而哥哥也在結婚以後就和她們少有往來。

……之後我和媽媽就一直住在一起,現在媽媽六十多歲,還是每天早出晚歸為別人幫傭。雖然我知道媽媽的辛苦,自己也很認真工作賺錢,但我就是受不了她開口閉口都跟我講錢,總是嫌我愛花她的錢……

「妳現在想起來住院之前發生甚麼事了嗎?

「嗯,我想說平常工作那麼辛苦,不如到百貨公司化妝品專櫃買東西犒賞自己一下,像有錢人那樣用現金買。可是沒想到那個專櫃小姐好會推銷,我被她慫恿買了很多組。」

「妳花了多少錢呢?

「這個……我去提款機提了三、四次吧!

「有七、八萬囉?

「嗯…….應該不止,差不多快十萬。」小芬得意的說。

「之後發生甚麼事,怎麼會被送來醫院呢?

「提款機一直提不出錢來,我記得我有存很多錢,但我試了很久,為什麼就是提不出來?

「所以妳在提款機前一直自言自語,然後就被別人發現,聯絡了警察?

「怎麼辦?…….我花好多錢,我要去跟那個專櫃的人退貨,醫生你可以讓我出院嗎?

        日前小芬因為躁鬱症用藥的副作用 ( 帝拔顛 [1]的嗜睡和抗精神藥物的增胖 ) ,自行減少藥量、甚至停藥,於是引起這次發病。我們雖然知道發病的原因,小芬卻沒有感覺到自己發病。住院吃藥幾天,小芬的情緒逐漸穩定下來,我們再和她進行會談,讓她了解自己真正的住院原因,並且讓她認同出院標準 ( 情緒穩定,能夠正常地回到工作崗位 )。雖然之後小芬見到醫生還是會以各種理由要求出院,但是有了共識,我可以用夥伴的角度說服她繼續接受治療。「傾聽是最好的治療」我慢慢能體會這句話的意義,因為在我輕輕觸著小芬靈魂傷口,那被操控、被汙衊的傷痛,已經漸漸舒緩。

為出入暗夜的靈魂點燃生命火把
        躁鬱症的基因存在人類的演化中一定有其意義,有人形容在輕躁期,活力充沛、文思泉湧和富有創造力,可能為人帶來成就,甚至歷史上許多名人就有躁鬱症。然而躁鬱症的心情起伏宛如乘坐雲霄飛車,落差極大,小芬年輕的生命,就因為衝到最高點的躁症,毀了她曾經擁有的朋友和工作,再加上支離破碎的家庭,她不僅夢想沉淪,靈魂更陷入黑暗之中。

        英國十六世紀的詩人約翰唐恩 ( John Donne ) 說:「No man is an island 沒有人是孤島 ),人們無法脫離群體間的依賴、單獨地活在世上;希臘神話故事的普羅米修斯 ( Prometheus ) 反抗天神宙斯,盜取天庭火種給人類,為黑暗的世界開啟光明。盜取生命奧秘的醫生,向孤獨的小芬伸出援手,為她身陷在暗夜的靈魂點燃生命之火把。這一次陪著小芬在黑暗中探索出口,一起飛越杜鵑窩,我學習到醫生如何以陪伴,治療病人的傷痛和顛倒的生命。

1:帝拔顛 ( Depakine ) ,原為抗癲癇藥物,可以作為情緒穩定劑,治療躁鬱症。
2:為顧全病人隱私權,文中人物與故事情節皆經修飾,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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