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眸的生命樂曲

作者：胡永信 (Yong-Sin Hu)

刊載《當代醫學》, 2012年3月號 第39卷 第3期

初章

        《聖經》創世紀：「創世之初是天地是一片混沌與黑暗的深淵。第一天，上帝說要有光，於是就有光明，和黑暗區隔，形成白天與黑夜......第六天，天地和萬物已成，在上帝眼中都是好的，於是上帝按著自己的形象創造了人類，讓人類來管理萬物。」

命運之章

         每天清晨，天色濛濛之時，我就啟程前往醫院，和住院醫師學長一同為每位住院病人檢查手術後的眼睛狀況。大部分的病人是因為糖尿病視網膜病變，造成玻璃體出血和視網膜剝離，導致視覺模糊、甚至失明，來住院接受玻璃體切除和氣體或矽油充填的手術(註一)。在這些人當中有一位年僅三十九歲、未婚的王小姐，雙目幾乎失明。

         妳每天問我甚麼時候可以重見光明?而我總是委婉地回答自己沒辦法給妳明確的答案。我心裡知道這機會是微乎其微，只有賜給人類光明的上帝才知道，因為就算身為醫生，也不得不讚佩這雙來自造物主之手的眼睛，是經過多麼巧妙設計成的精密構造，讓光線音符從眼角膜和水晶體曲折，通過玻璃體到視網膜，演奏明暗色彩的樂曲，而且只要任何一個環節發生變化，就讓導致走音和失準。我想妳也早就知道這是個沒有人能回答的問題，卻還是抱著一絲希望，每天問我這個問題。

    三年前的某一天，妳的姪子發現妳的目光怪異，因為他的機靈，才讓妳發覺自己模糊的視力，沒想到當晚黑夜來襲，雙眸就此拉下簾幕、失去光明。妳說過去十八年來，每天都睡不到五個小時，拼命地在職場奮鬥，而沒有注意到自己的血糖異常，也不想承認自己生病。我拿著直接眼底鏡，透過瞳孔，看入妳眼珠內的深潭，但是潭底只留下斑駁的泥淖，我只能暗自想像三年前妳雙眸裡的劇變。

         視網膜的血管壁會被糖分破壞內皮細胞，接著增生形成血管瘤。悄悄爬升的血糖，在平靜清澈的潭底掀起洶湧暗流、將視網膜掀起、剝離；一陣腥風血雨又倏忽來到，血管瘤被撕裂、染紅了妳眼裡潭水。

    「手術只是把玻璃體的血塊清掉、貼回剝離的視網膜，但是有沒有存活的視網膜細胞，來恢復視覺就不一定了。」聽完我的解釋，妳點點頭、一串淚珠默默地沿著臉龐流下。妳堅持不拿枴杖、伸出雙手探路，憑著記憶、扶著牆壁走回病房。一路上會跌跌撞撞，而妳總是客氣地婉拒我的攙扶，堅持自己一個人就可以辦到。看著妳落寞的背影，我彷彿看到妳拉下窗幕雙眼的後面，倔強的靈魂在無聲地吶喊。我向上帝祈禱，求祂為妳開另一扇窗，讓妳的靈魂得以演奏另一篇美麗的樂章。

終章‧重生

        一星期以來的陰雨天氣讓人心情跟著鬱悶起來。一早，醫院四處傳著一個消息，有位男醫科大學生因為天雨路滑，騎著機車撞上交通分隔島，昨晚被送到我們醫院的急診室，因為顱內出血緊急動了手術，目前還在加護病房跟死神拔河。當人們還在為這個消息感到惋惜、彼此警惕騎機車要注意安全。我萬萬沒想到，三天後的晚上值班就接到通知，要前往手術室摘取他的眼角膜。

         男大學生經過手術和幾天的加護病房，最後還是因為多重器官衰竭去世。雖然沒能成為醫生來醫治世人，家人還是決定捐贈器官讓他能夠遺愛人間。不過殘破的身體只剩下眼角膜、皮膚和骨頭能夠移植。

         入冬的傍晚時分，我和學長三人帶著手術器械、特殊保存液和冷藏箱踏著夜幕，進到醫院配置近百間手術室的開刀房。此時，大部分的醫護人員都已經下班、整層的手術室只剩下零星幾間還亮著，外科醫生還在和癌細胞奮戰，留下空蕩蕩的走廊，顯得格外的冰冷。這是我進入臨床以來，第一次去接收捐贈器官，和想像中移植心肺有時間壓力的緊湊情節不同，我的心情感到相當地平靜。隨著耳邊呢喃的佛經念誦聲越來越清楚，我們終於走到目的地。

         躺在手術台上的是一位高大壯碩的男性，除了頭部的縫合傷口和幾處軀體的瘀紫，身體沒有明顯的創傷痕跡，而眉宇間的平靜更令人無法聯想車禍發生的劇烈撞擊。一旁是整形外科的團隊，準備用取皮機、拿取皮膚，大家肅穆地在心中默悼後，便著手進行摘取工作。眼角膜是移植中較不具排斥性的器官，但台灣的捐贈者相當稀少，國內眼庫是供不應求。需要的病患往往要付上十倍的價錢，從美國眼庫獲得，因此摘取角膜的任務必須非常慎重，不容許失誤。學長小心翼翼地把眼角膜割下，放入組織保存液冰存。此後，為了避免角膜摘取後，眼球失去形狀，要再為往生者裝上義眼，並且縫上雙眼，以維持完整面容。

         這對透徹明亮的眼角膜，你透過它，感受世界的五光十色和季節的變化，在你還是牙牙學語的稚童，知道天空是藍的、而雲是白的，到俊秀挺拔的青年，能夠遨遊書海，並且看到人類的苦痛、立志成為一名醫者。在這短暫的二十年間，你獲得開闊的視野、活出不凡的人生，可惜的是樂曲戛然而止，只留下親人朋友的哀哭悲鳴，不過現在這對眼角膜透過移植，可以重現另一個人的光明，繼續演奏他的人生樂曲，這樣想，你應該會感到開心吧?

         眼科醫師就像個調音師，仔細傾聽病人視覺的每個章節，找出走音變調的原因，透過手術修正或眼角膜移植，試圖讓病人的樂音回到正軌。在眼科實習的這段時間，感謝你們讓我聆聽你們的生命樂曲，這樂音會不斷在我心中繚繞，成為我未來行醫的精神食糧。

註一：玻璃體切除併眼內氣體或矽油填充術，可以幫助剝離的視網膜復位，是治療複雜性視網膜剝離常用的手術方法。但是糖尿病視網膜病變導致視網膜剝離的患者，雖然接受手術，預後仍然很差。

 (為顧全病人隱私權，文中人物與故事情節皆經修飾，如有雷同，實屬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