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13日 星期五

安寧病房實習手記

作者:胡永信 (Yong-Sin Hu)
刊載《台北榮總學訊》2013年12月號


        安寧病房是個重視人類身、心、靈和社會的病房,當病人經過和難纏病魔的惡鬥之後,決定與之共處,就會來到這裡安頓。查房時,經過靜謐的走廊,偶而聽見從病房裡傳來被稱為死亡囈語的瀕死喉聲 ( death rattle ),再再透露著死亡的氣息。跟著主治醫師走進病房裡,面對一張張受病魔摧殘、枯槁的面容,我的腳步不禁也沉重了起來。主治醫師鼓勵病人,如果可以就到外面的庭園走走、透透氣,順道看看園中那棵經過寒冬蟄伏,在臘月後盛開的緋寒櫻樹。



 安寧療護之母
        安寧療護的起源是來自英國的桑德絲 ( Dame Cicely Saunder1918-2005 ),她自1940年在St. Thomas Hospital擔任護理師,後來因為背部疾病而無法進行護理工作,於是轉修社會工作學分,在1947年回到醫院擔任社會工作師,此時她遇到一位癌症末期的病人David Tasma。在照顧他的過程中,Tasma的痛苦、孤獨和憤怒帶給她深刻的影響,桑德絲體悟出病人需要的不只是疼痛控制,更需要包括心靈和社會等的全人照護。桑德絲持續地給他關懷,有一天Tasma感動地對她說:「I want what is in your mind and in your heart。」在臨死之際,Tasma留給她500英鎊,並且對她說:「讓我成為妳家中的一扇窗 ( be a window in your home )。」桑德絲因此立下為臨終病人解除痛苦的使命。



        她之後便開始學習按時給予病人嗎啡止痛藥,研究出一套疼痛控制的方法,有效地舒緩病人的疼痛,也成為現代疼痛控制的做法。此時,有一位外科醫師對她說:「Go read Medicine. It’s the doctor who desert the dying」,她便前往學習醫學,在39歲時成為合格醫師,遂致力於癌症病人的末期照護,並且四處為這些無聲的病人發聲、募款。終於,她在1967年成立St. Christopher’s Hospice,建立現代安寧療護的雛型,而醫院入口的一面彩繪玻璃窗,也成為紀念Tasma之窗。



面對治不好的病人 

        我在安寧病房遇見Linda,她是一位乳癌復發、接受緩和化學治療 ( palliative chemotherapy ) 的年輕女性。看著身體羸弱的她,我常感到萬分可惜,為何老天要如此殘忍地對待她。但她卻告訴我:「我們要活在當下、抱著感恩的心對待身邊的每一個人,因為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甚麼事,所以每天都要過得有價值,這才是最有意義的生命。」她所分享在面對乳癌的死亡威脅和接受化療的痛苦煎熬之後的體悟,就像是《最後14堂星期二的課》作者所揭櫫的人生道理,人在絕境中所發出的自省,是如此地動人,這對庸庸碌碌過日子的人們來說,更是一記當頭棒喝。



Linda是個喜歡作夢、勇敢逐夢的女孩。從她無意中發現乳房腫塊、接受檢查、確診到住院治療,她始終抱持著樂觀的態度對抗癌細胞,直到手術化療後,追蹤發現癌症復發,她的潛意識告訴自己:「就是現在,是時候該走了!」她於是到法國,漫步在巴黎的向晚街道,找一家露天餐廳,在鵝黃燈火和滿天星空下,啜飲紅酒、觀察形形色色的路人經過,並且享受一頓浪漫的晚餐,就像梵谷畫作《夜晚露天咖啡座》般;到印度徜徉在大自然鄉野間,用心學習瑜珈、體驗天人合一的境界;到奧地利,莫札特的故鄉- 薩爾茲堡,在宛如童話世界的石階路上,踏著輕盈的腳步、歡樂地又唱又跳。她從奢華的城市到貧瘠的鄉村、看盡人世百態,並且在化療和疾病的折磨中,放下驕傲的心態,以寬恕之心對待自己和別人。此刻,她只想忘卻病痛、在地球上多留下歡樂的足跡,過著自己夢想中的生活。



        然而,癌細胞依然故我、無情地侵蝕肆虐她的身體,讓她難以入眠。備受煎熬之下,她來到安寧病房,想尋找一個安歇的地方。不過,她認為這並不代表自己已經向命運低頭,而是希望能夠在緩和疼痛之後,有尊嚴地活著。她說:「我曾埋怨上帝為何要讓我承受如此的痛楚,但我仍然把握每分每秒,珍惜尚存的生命;於是上帝讓我在印度之行遇見真愛,不再孤單。」



人生的意義
        生死學大師,伊莉莎白庫伯勒羅絲 ( Elisabeth Kübler-Ross ) 提出悲傷五個階段的理論- 「否認、憤怒、討價還價、沮喪和接受」,我在血液腫瘤科實習當中,見到許多處於不同哀傷階段、癌症末期的病人和家屬;在安寧病房,我卻能看到他們進入「接受」的過程。

        意義治療法大師維克多‧法蘭克 ( Viktor E. Frankl ) 認為當一個人遇到一種無可避免、而且不能改變或逃脫的情境,例如:癌症末期,他就獲得一個最終的機會,能夠去實現生命最高的價值與最深的意義,最重要的端視他以甚麼樣的態度去面對苦難和承擔痛苦,這便是苦難帶來的意義。生命的短暫性,激發人們要及時行樂的感觸,而痛苦與瀕死的階段就變得好像毫無意義,但生命如此的短暫性卻成為一個契機,因為在人們面對死亡之際,仍然有權利、去選擇自己要用何種態度來面對死亡。當死亡來臨之後,一切立刻都變成過去,然而凡是存在過的,將會永恆地存在。如此一來,原本生命的短暫性就獲得救贖、被永遠的保存起來。

Linda讓我領悟生命不在乎長,而在於人是否能夠活出自我。她讓我看到人生之旅的目的不在別的地方、就在這裡,而生命的意義不在過去或是未來,就在於當下的抉擇。如同Tasma送給桑德絲的一扇窗,Linda也為我開啟一扇心靈之窗,而我也更加體會安寧療護的重要性- 幫助人們更有尊嚴、平順地走完生命最後的一程。

參考書籍:
1.      Saunders, Cicely M./ Clark, David (2005): Cicely Sanders: Selected Writings 1958-2004.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      Elisabeth Kubler-Ross (1998)。《天使走過人間》。李永平。天下文化。
3.      Viktar E. Frankl (1986)。《活出意義來》。趙可式 沈錦惠。光啟文化。

:為顧全病人隱私權,文中人物與故事情節皆經修飾,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延伸閱讀: 《生與死,病人教我的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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