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永信 (Yong-Sin Hu)
刊載《當代醫學》,
2011年10月號 第38卷 第10期 787頁(Medicine Today, Vol.38, No.10, P.787)
只要有機會，就奮鬥下去
六十五歲的吳老先生，患有末期肺癌，因為雙腳深部靜脈栓塞，並且一個月以來有逐漸喘不過氣和咳血的情形而入院治療。老先生是農家子弟，在年輕時就到鐵工廠當學徒，後來和兄弟們合夥經營鐵工廠，事業做的還算不錯，還供三個子女們出國深造，直到子女各個成家，才把事業結束，將工廠機具賣出，以及照料每位員工的後 路。當他安頓好一切，準備安享天倫之際，沒想到就受到這癌症噩耗的打擊。陪在老先生身旁的吳老太太是自年輕嫁入吳家、第一次下田收稻，一路陪著先生吃苦至今。
住院期間，我每天照顧老先生，觀察病情的起色，向他解釋目前治療的進度。老先生對自己的預後心知肚明，或許因為長年打拼的刻苦精神，認為自己多活一天就是賺到一天，而老太太對病情進展也相當開明，甚至還會幫忙覆述解釋。住院第四天，支氣管鏡檢查發現主支氣管在分支前竟然被腫瘤佔滿了七成，原來這就是氣喘咳血之因，而且如果突然有痰液堵塞或腫瘤出血，老先生就可能呼吸衰竭，連氣管插管也難以挽救。主治醫師向病人和家屬們解釋病情，並且說明危急狀況的可能。老先 生的兒女們焦急地詢問解決之法，可惜化學和放射治療都無毫用武之地，唯有氣管支架還能幫他爭取一段時間，只是手術進行之時就可能發生呼吸道阻塞的危險，這 將是一場生命的賭注。面對這生死關頭的抉擇，老先生實在拿不定主意，不過在類固醇與氣管擴張劑的症狀治療之下，他的咳嗽氣喘竟也逐漸穩定，於是就出院接受 門診追蹤。
兩周後，老先生又因為突然發燒和咳嗽加劇被送進急診，此回他毅然決然地向醫師提出氣管支架的請求。透視鏡室裡，醫師和護士全副裝備、呼吸治療師也在一旁待命，老先生拿下氧氣面罩、氣喘吁吁地躺下。深入氣管的內視鏡頭下，跋扈的腫瘤依然霸佔著氣管，標記完成後，我們讓老先生戴上面罩為接下來的衝刺蓄足氧氣。 透視鏡開啟，導線穩定地滑入氣管，在這屏氣凝神之際，支架也沿著導線張開、成功地把腫瘤推開、暢通了氣道。我立刻趕往等候區，向焦急的家屬通知這個大好消息，一家人也不住地向醫護人員道謝。
八月八日父親節，老先生手中握著兒女送的紅包，只是雙眼深閉，已然失去意識，在兒孫的包圍下，安詳地離開人世，但他與死神奮力一搏的那幕刻在我的腦海中，彷彿仍在眼前般的鮮明。
醫生，我太太將來會怎麼死?
四十六歲的王太太，是B型肝炎帶原者，半年前開始感到腹脹、後來腹圍逐漸增加，膚色也開始變黃，來求診之時，才在腹部超音波發現腫大的肝臟藏著許多大小不一的結節，於是住院做進一 步的檢查。雖然超音波沒有看到膽道受阻塞擴張，但是王太太的黃疸指數仍然節節攀升，後來肝臟切片的報告是膽管癌，我們懷疑造成黃疸的原因是肝內的小肝管被腫瘤阻塞，因此無法經皮引流膽液，只能將希望寄託在化學治療上。腫瘤科醫師看到黃疸指數13 mg/dL，告訴病人化療的劑量必須減量，以免造成肝臟嚴重損傷。
王太太之前從事保險業務，但是因為先生警察不規律的輪班工作，把生活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兩個小孩身上、主持家務，也養成獨立的個性，而先生則是相對地依賴著她，這次住院，先生幾乎得天天請假，在家和醫院之間往返，照顧太太和小孩。但是看著太太精神一天比一天差，口語表達也變得越來越模糊。考慮到病情可能就此急轉直下，我們不忍心地告訴先生要有心理準備，也讓病人了解在病危選擇不接受心肺復甦術的權益。
其實最放不下的還是先生，告知病情後，我在病房陪著他們。先生找我單獨談話，問我：「醫生，我太太將來會怎麼死?」，我據實地將書中急性肝衰竭造成肝腦病變的症狀描述給他聽，他聽完點點頭，我問他是否能夠接受太太不接受心肺復甦術，他說會尊重太太的意見。一周後，王太太陷入昏迷，隔天便撒手人寰。
進入臨床以來，與死神交手才讓我真正體會到醫學的無能為力。披上白袍讓我能夠參與許多人的生命故事，雖然每個人故事的篇幅有長有短，但在結束之時總是撼動我 白袍底下的心，因為我看到是不只是脆弱的肉體、還有親人之間的真情和超越死亡的精神。這些人的生命故事或許進入一個尾聲，但是他的親人們卻會帶著對他的思念，將生命的故事延續下去，而我更希望的是自己有機會能夠脫下白袍，參與這些人的生命，繼續探索生命的奧秘，也許有一天我可以將自己對死亡的想法說得更明白透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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