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永信 (Yong-Sin Hu)
刊載《台北榮總學訊》2012年6月號
「嗡咿-嗡咿-嗡咿......」每當救護車的警鈴聲傳入耳中，你是將它當作車水馬龍的都市噪音，自動忽略，或是好奇車上的人發生甚麼事情?在你左思右想之際，鈴聲已經倏忽即逝，答案就默默地在急診室揭曉。急診的大門永遠川流不息，每位病人被救護車送到急診室，無論是車禍創傷或是胸痛發作，經過緊急醫療救治，會被安置在某張病床，等待後續發落，而一段一段的人生故事也不斷地在角落上演。
胸痛是急診室第二常見的主訴 ( 最常見的主訴是腹痛 ) ，從位置來看可能是來自心血管、肺、食道胃部，甚至是骨骼肌肉的問題等，醫師需要透過問診、身體檢查、實驗室檢驗或放射線檢查等，不斷地抽絲剝繭，才能找出真正原因的所在。但是在急診，看似尋常的胸部悶痛，更可能是一些危急性命的疾病，如心肌梗塞或主動脈剝離等，必須一一排除這些可能性，才有機會將病人從鬼門關前救回。
來到急診實習，我遇到一位胸部悶痛的病人，她虛弱地躺在病床，於是我來到床邊詢問病史，發現病歷紀錄上年僅十九歲的女生，竟是位煙燻眼影、散發撲鼻香水味、貼身皮夾克搭黑色短裙的時髦少女，成熟的妝扮難以和實際年齡比擬。她告訴我，兩天前的晚上在她和朋友玩樂時，突然感到胸悶氣促，這樣的不適感一直持續到今天傍晚，胸悶變成刀刺痛感，無法忍受才來急診。
考慮她的年齡和細瘦的身材，如此的胸痛比較不像肥胖的中老年人因為冠狀動脈阻塞導致的心肌梗塞，經過仔細的身體檢查，發現心音規律且沒有雜音、胸廓對稱地上下起伏、呼吸音也很平順，不過發現左下腹有壓痛。接著，胸部X光和心電圖結果無異樣，不像是肺炎、氣胸或心律不整，實驗室檢驗結果發現白血球上升，有發炎感染的徵象。後來因為下腹痛，會診婦產科，經陰道超音波檢查得到出乎意料的結果-左輸卵管卵巢膿瘍 ( 一種透過性行為感染的疾病 ) 。此時，我想起之前問及個人史和月經史，她的回答中似乎早已透漏些許端倪。
我問：「妳有喝酒的習慣嗎?」
她說：「因為工作緣故會和客人喝酒，但我會儘量擋酒。」
「最近一次經期是甚麼時候?有用甚麼樣的避孕措施嗎?」除了解月經週期對的生理影響，尤其在進行放射線檢查之前，更要確定是否懷孕，以免影響胎兒。
「月經是在十天前來的，我有注意避孕的防護措施。」她拿起手機的行事曆慎重地回答。
後來，她坦承自己在聲色場所工作。本是充滿風華的韶光，不知道背負怎樣的原因，讓少女蒙上社會的風塵，陷入世俗的泥濘。這樣的感染症，應該住院接受靜脈抗生素治療，若未接受妥當治療，可能會造成日後不孕的後遺症，但她卻以工作為由，婉拒醫師的建議，領取幾天的口服抗生素便行離開。急診室的短暫相遇讓我一瞥少女令人感慨的人生，但我們緣分也僅止於此。
蜘蛛絲的命運羈絆
凌晨時分，醫院外頭的街道沉寂在夜色中，急診仍燈火通明，我腳踏著心中默唱歌曲的拍子，抵擋睡魔的侵襲。此時，一位年約四十歲的先生，因為腹痛求診，廣播完他的名字，心中越發感到熟悉，抬頭一看，迎面而來的彪形大漢道：「醫師，你怎麼會在這裡?」他也驚訝地認出我來。
雙目密布血絲、臉頰浮腫、踏著不穩的步伐，和三個月前比較，他變得更加憔悴。他是個貨車運將，當初因為和女友分手，鎮日藉酒澆愁，喝到後來漸漸變地無法入眠，即使使用安眠藥也罔效，於是造訪精神療養院。當時我正好到醫院實習，在他住院接受治療之時，由我負責照顧。猶記每天為他調整解毒藥物時，對他耳提面命，失眠乃酒精造成的副作用，而他也再三保證，只要能夠恢復正常作息，一定不再酗酒。看來他在出院後，仍然不敵杯中物的誘惑，還因此造成肝指數上升和酒精性消化潰瘍。
在酒精的荼毒之下，不僅身體健康每況越下，他的心靈被酒癮奴役，就像希臘神話的悲劇人物-薛西佛斯 ( Sisyphus )，被眾神禁錮在無間煉獄中，將沉重的巨石推向崇山峻頂，而且在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之時，巨石立刻滾落山谷，他只能永無止境地重複勞役。
「我的肚子好痛，醫師你要幫幫我啊!」雖有剽悍身形，卻病懨懨地帶著怔忡的神情。他告訴我，自昨日酒席後，上腹開始悶痛，並且逐漸加劇，伴隨腹脹、噁心和缺乏食慾。身體檢查發現腹部還算柔軟 ( 若是潰瘍至腸胃穿孔，造成的腹膜炎會讓腹部僵硬 )，腹部X光顯現脹滿的腸氣，而腹部超音波也沒有特別的發現。我先請他禁食，並且給予一些補充靜脈輸液、注射止吐整腸藥，以及放置鼻胃管引流，以減輕腹脹不適。從病史來看，我想這樣的腹痛應該和酒精應該脫不了干係，很可能只是酒精灼傷胃壁，造成的酒精性腸胃炎，不過他仍需留在急診觀察症狀的變化，以免疏忽需要外科介入的急症。
有段故事講述印度有位罪大惡極的強盜，死後在地獄中折磨受苦時，不停地向佛祖發聲求救，而佛祖念他生前曾放生一隻小蜘蛛，於是取一根蜘蛛絲，自極樂世界垂入地獄、供他攀爬，但他卻將許多跟著爬上的罪人踢下，蜘蛛絲因此斷裂，他也隨之墜入地獄、萬劫不復。面對如此貪念杯中物，不顧酒肉穿腸肚的病人，醫師或許只要扮演無情的判官，對他的咎由自取訓斥一番，並且開一些胃藥就打發他離開，但是他也能以仁慈之心，洞穿病人那在蒼茫的暮色中，顛躓延宕的靈魂，給予關懷和戒酒的希望與救贖。
我本以為急診的醫病短暫，只是緣份的終結之處，沒想到竟會在此和舊病人再續前緣，讓我看到病患身體受酒精折磨，心靈在酒癮輪迴的痛苦。古希臘哲學家柏拉圖說：「醫療是一門照顧病人身體的藝術，對每位病人都有其根據和道理。」急診醫師看盡社會百態和人性墮落，要能夠找到病因，而非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單純地緩解症狀，需要以更大的智慧和人生哲理進入病人的心、獲得信任，才能真正療癒身心，不過事實上並不是每個人都願意如此勞神費心。
馬太福音十章39節記載耶穌的話：「得著生命的，將要失喪生命；為我失喪生命的，將要得著生命。」傳達人類的存在可以不全為自己的生命，更難能可貴的是讓別人的生命得到更大的快樂，我想醫師若以此態度面對病人的疾苦，真正能夠彰顯人性的偉大。
註:為顧全病人隱私權，文中人物與故事情節皆經修飾，如有雷同，純屬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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